江陵的古风

Biggruffbear

□ 樊星
江陵这个地名，因为李白那句“千里江陵一日还”而闻名古今。而且，这是多么富有画面感的地名：在滚滚长江边，有开阔的丘陵地带。又因为在汉字中，陵与墓常常连在一起（陵墓），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恰好成为历朝许多古墓的风水宝地。在江陵的八岭山郁郁葱葱的森林中，有众多的楚墓群和明藩王墓群，其中就有曾经称雄一时的楚庄王墓和明辽王墓。楚庄王“一飞冲天”“问鼎中原”的故事充分展示的楚人之狂（正所谓“楚狂人”），早已为人熟知了，而明辽简王朱植从北方改封荆州，也与那段靖难之役的动荡故事有关：朱元璋死后，建文帝继位，曾有借朱植之力制衡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也是建文帝的叔叔）的谋划。不想朱棣后来凭武力夺了皇位，朱植当然受到冷落，因此被贬到荆州。他经此劫后低调处世，移情诗文，终老江陵。在宁静的辽王墓前，我忽然想到了明朝大兴土木修建的武当山，还有钟祥气势恢宏的明显陵，二者都是名列“世界文化遗产”的钟灵毓秀之地。其中，八岭山距离明显陵八十公里，距离武当山三百多公里。三处明朝文化遗产彼此守望，其中有多少历史的玄机、命运的安排！再威威赫赫的王朝，也免不了争权夺利的悲剧；再高贵的身份，也经不住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风暴摧残。
江陵还有马山楚墓群。其中一号汉墓中出土了大量保存基本完好的罕见的楚国丝织品，引得古代服饰专家沈从文先生见后也激动得跪了下来！还有凤凰山汉墓中出土的西汉县官遂少言保存完好的男尸，与长沙马王堆汉墓中保存完好的长沙国丞相利仓之妻辛追一起，创造了考古史上保存遗体的惊世奇迹，那神秘的防腐剂至今难以破解。也还是在江陵，望山楚墓中居然出土了越王勾践剑，两千年深埋也没有夺去其闪闪寒光，依然锋利无比，其高超的制造工艺至今令人赞叹，而且难以复制。连同勾践的宝剑为什么会出现在楚墓中，也成了不解之谜。这些深埋在历史深处的国宝文物，弥漫着深不可测的神秘氛围，隐隐昭示着江陵历史的厚重与神奇。那些不知道还藏有多少秘密的古墓群，连同唐代诗人岑参的故乡岑河镇，还有荆州城内的明朝名臣张居正的故居，加上郝穴镇长江边那尊气势威严、逼视着滔滔江水的清代铁牛，都散发出浓郁的文化气息，引人入胜。其中的铁牛，就很有来历。按五行学说，牛属土，土克水（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说），因此能镇住蛟龙。尽管遇上洪水泛滥时，铁牛也不能不望洋兴叹，可围绕着铁牛的种种传说，还是足以勾起思绪万千：土能克水，为什么历史上仍有那么多的洪涝灾害？水灾频仍，可又何曾窒息过人们治水的梦想？从大禹、孙叔敖、李冰父子、郑国的业绩一直到现代的李仪祉、当代的黄万里的殚精竭虑，都没有灰心丧气过，也都一直在奋力拼搏。同时，“万里长江，险在荆江”的俗语不也是代代相传不绝于耳吗？就连三峡工程完成以后，水患得到了根本性的控制，不是仍然产生出许多始料未及的难题吗？……铁牛就这样为这座小镇增添了传奇色彩，也为江陵再添一处古迹。这尊铁牛还使我想起山西永济（那里有鹳雀楼，有《西厢记》故事的发生地普救寺）黄河边上的唐代黄河铁牛，那也是历代饱经水患的百姓梦想所寄。
放眼望去，江陵的山山水水，都因为那些星罗棋布的古墓群以及令人惊喜的考古新发现而平添了悠远的沧桑感。江陵因此充满诱人的神秘。富饶辽阔的江汉平原曾是楚国的腹地。洪水肆虐过，战火燃烧过，到而今，人们解决了温饱问题后，展开了保护古迹、发掘文化遗产的事业，频传的捷报不断填补着历史的空白，也拓展着时代的视野。
当然不会忘记熊家冢。那里距离荆州古城不过四十多公里。仅规模恢宏的车马坑就长134米，宽23米，气势直追西安秦始皇兵马俑的车马坑。加上众多殉葬墓和大量精美文物的重见天日，一派王家气象惹人遐想（至于是哪位楚王，仍有待后续的发掘与揭晓）。这一带楚国故地不知道还有多少神秘有待揭晓。楚国的故都郢，就位于荆州城以北八公里的纪南城。楚国历史上曾有二十个王在此生活过，历时四百年，占楚国八百年历史的一半。众多的楚墓中埋藏了多少慷慨悲歌与绝望浩叹、英雄豪杰与昏君佞臣！从楚庄王称霸、孙叔敖治水、屈原赋骚、春申君黄歇叱咤风云，影响直达吴越之地，伍子胥逃难到姑苏，励精图治直至复仇成功，这些楚人的杰出代表都以出众的才情谱写出楚文化的辉煌篇章……而他们命运的跌宕起伏，又多么像有涨有落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楚人性情峻急，率真热烈，祭起神来感天动地，打起仗来山呼海啸，请起客来咋咋呼呼，说起话来也高声大气，行事全无温柔敦厚之风，也常常因为冲动失算而叹息、怒吼、呼天抢地。也就为此，上演过多少大起大落的英雄壮剧——从楚国八百年的熊熊烈火到清末湘军的崛起，再到辛亥革命的爆发、大革命的慷慨悲歌……而荆州不也有许许多多“洪湖赤卫队”的壮歌和“跟着贺龙闹革命”的故事吗？江汉平原，水网密布。按说这里的民风也应该如水一般柔情万种，可事实上，无论是抗洪，还是打仗，做生意，这里的人们都热烈、强悍、风风火火、至情至性。这就是“楚魂”吧！常言道：“荆楚饶劲士，吴越多秀民”。同为草长莺飞的鱼米之乡，荆楚常遭洪灾，人们在抗洪中历练出强悍的意志；而吴越并无洪水大患，因此民风也比较柔慧吧（尽管浙东民风也以粗犷坚毅著称，如“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这也许是两地民风不同的奥秘所在吧！
江陵在古代是一片广阔的天地。李白那句“千里江陵一日还”中的“江陵”指的就是古荆州。当时，他为什么不在宜昌下船而是到了江陵？是不是因为这里离他在安陆的家更近？而沙市的青莲巷相传正是李白住过的地方。那可能正好是他来到江陵的落脚地？不管是不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为江陵作了最好的广告，就如同崔颢的诗《黄鹤楼》为黄鹤楼作了千古广告、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为岳阳楼作了最好的广告一样。其实，江陵县城也一直就是荆州古城的别名，一直到1990年代末，才因为区划调整迁至郝穴。世事沧桑，区划多变。可这片土地上的山水、古迹、乡音、民风却没有多大的变化。厚重的荆州古城墙，高九米，周长十多公里，建于明清，至今保存完好，堪称奇迹。荆州古城墙因此与其他保存完好的城墙，如西安、山西平遥、安徽徽州、四川阆中和云南丽江等地的古城墙一起，成为国内现有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墙，同时也是旅游的闪亮名片。登上古城墙，可以眺望城内的古文庙，那里至今屹立着古朴的棂星门和气势不凡的大殿。紧邻西北城墙不远，可以看到建于明代的太晖观。那风格古朴的道观中，也曾留下了一段动荡的历史悲剧：明初朱元璋十二子、湘献王朱柏在此建造王宫，规模宏大，“雄甲荆楚”，却因石柱上雕刻有盘龙，被人告发有僭越之罪。建文帝派人前来问罪，朱柏急忙改王宫为道观。却最终因难以自证清白而被迫举家自焚。他的梦想和自焚都堪称狂放，可与楚庄王“问鼎中原”、屈原“问天”、伍子胥鞭楚平王之尸、申包胥哭秦廷七天七夜、张居正改革引发反对派群起反攻一起，成为“楚狂人”的证明，尽管，他的祖籍是安徽凤阳。正因为在楚地生活了一段时间，也就赋有了楚风之狂吧！而在王宫改道观的轶事中，也体现出朱柏笃信道教的情怀。在这一点上，他和朱棣、朱厚熜信仰相同。可他也许不会想到，一怒之下的自焚，也会一直为人铭记，令人感叹。
到了荆州城南门，还可以看到一座关帝庙。那里据说是关羽镇守荆州时的府邸故址，“威震华夏”“忠义千秋”的匾额令人联想起关羽也曾有过的英雄事迹，由此还可以想到离此地一百多公里的当阳玉泉山“汉云长显圣处”的石碑（据说那是最早纪念关羽之地），而当阳长坂坡也正是当年赵子龙大战曹军、张飞怒喝断桥的故地。距离长坂坡不远的麦城还是关羽败走、落难之地。就这样，文庙与关帝庙、太晖观彼此遥遥相望，都在古城墙的怀抱中和谐共处；而荆州城与当阳古战场也隔空相守，默默呼应。更有那一条条四通八达的青石板路，温馨地联通起一条条古街、一个个小巷，安静得如同梦境，恍然间令人想起刘禹锡那首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便是江陵。这便是荆州。两个古朴又典雅的地名重合在一起，在浩荡的江风中，可以唤起多么悠远的沧桑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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