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餐 时 间

Techni3

金鸟西坠，夜幕低垂，寻常巷陌，万家灯火……
01
“喂，晚上吃什么？”
“你说吧。”
“包大个儿（饺子）行吗？”
“行，那我下班买韭菜。”
放下电话，李哥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后到市场买韭菜。李哥和媳妇都是老师，在不同单位工作，每次下班前二人几乎都要进行这样的通话。
往往是李嫂先到家。到家就开始和面，和两种面，一种是包大个儿的棒子面，一种是包水饺的白面。大个儿是蒸饺，要用开水烫面，水饺的面用凉水就行。和好的面分别放在两个盆里，蒙上保鲜膜稍微醒一会儿。
李哥负责弄馅儿。先打四个笨鸡蛋，锅里放花生油，油里放几粒花椒，花椒小火炸至焦黄后捞出，然后开大火放入蛋液，炸成小块晾凉备用。韭菜择好洗净控干水分后切碎，果子（油条）、木耳、豆片切碎，和虾皮、葱姜末一起放入炸好的鸡蛋里，放入盐、味精、香油等调料，再放一勺猪油，拌匀，风味独特的“李记”饺子馅便大功告成了。
很多时候，择韭菜的活儿是李哥的老娘干，她非得抢着干，说自己弄得干净，她是半躺着干活儿的——这是一个因病卧床十几年的老太太。去年春节前，老太太病情加重，十几天吃不下东西，家人四处求医问药，又奇迹般好起来。久病成医，输液、下尿管、通便、洗膀胱，李哥李嫂都能熟练操作。老太太常说，不论自己病得多重、多遭罪，只要儿子一来她就什么都不怕了。虽然身子不能动，但老太太头脑很清晰，孙子加班的时间她给记着，小重孙女的作业需要她来提醒，儿子什么东西找不到了问她多半都能找到，她能熟练使用智能手机，还有个微信名，叫“抓全盘的老太太”。

李哥的儿子儿媳带着小重孙女来了，也帮着干活，饺子很快就包好了。蒸饺上汽后6分钟左右就熟了，水饺煮两个开就可以出锅。第一碗饺子由小重孙女给老太太送到炕桌上。一大家子吃饭的氛围李哥很享受，他很少去外面的酒局，就是去了，也尽可能早回家。
百善孝为先，家和万事兴。平平常常的一顿晚饭，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蕴含着深远的福报，护佑着这个平凡的家庭，以及她的后辈子孙们。
02
暮春的傍晚，一辆灰头土脸的长安之星在公路上奔驰，七座的车厢已经满员。
早晨5点半，他们从村里出来，去70公里外的县城外环做绿化，中午饭自己带，来回车费10元，每天工钱120元。王大爷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上，微闭着眼，干了一天的活有点累，此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家里炕头上那个油光锃亮的小饭桌，鼻子仿佛闻到了老伴儿为他精心准备的那些小菜的香味……
中午饭是在绿化带旁的立交桥下吃的。王大爷带了三个半尺长的刀切馒头，菜是老伴儿腌制的花椒油咸菜，特别下饭，车里还有老板准备的凉白开，管够喝。吃饱喝足后，王大爷和其他人一样，在立交桥下找一处干净避风的地方躺下来，打个盹儿。
躺在桥下，听着桥上轰隆隆汽车开过的声音，看着远处开发区那一片片厂房，和开发区后面依稀可辨的住宅群，王大爷心头一暖——儿子就在开发区的厂子上班，那住宅群里也有儿子的房子。房子是去年买的，首付20万，贷款55万，王大爷和儿子一起还。王大爷知道这个现代化的城市不属于自己，但属于他的儿子。“有空到我儿子的房子看看，喝点水，歇一会儿。”王大爷和乡亲们谦让着，语气很诚恳，也很骄傲。
下午4点多，王大妈开始忙活晚饭。今天馇小鱼，这是王大爷的最爱。小鱼是外甥送来的，二斤多、个个活。屋外的柴火灶生起来，热锅下入豆油，放八角、花椒、干辣椒，炸出香味后放入一碗自家咸菜缸里的咸汤，再放入葱姜蒜，酱油、醋适量，再加三碗水，水烧开后放入活蹦乱跳的小鱼，大火20分钟，转小火1小时，馇小鱼就成了。再煮一大锅棒子渣粥，煮好后盛在一个大盆里。锅里要留一部分粥，然后放入一瓢棒子面，与粥一起快速和匀后，均匀地在锅里摊薄，小火五六分钟左右，香脆可口的棒子面饼就出锅了。

王大爷坐在炕上的小桌旁，桌上是一盘小鱼、一把小葱、一碟王大妈做的豆瓣酱，还有一小壶酒，酒是儿子从县城的酒厂托人买的，说是原浆酒，度数很高但不上头。王大爷喝一口酒，吃一口鱼，再喝一口酒，再来一口小葱蘸酱，电视里正播放《海峡两岸》，老两口和主持人一起讨论着台海局势。二两酒喝完，三块玉米面饼、三碗粥下肚，《海峡两岸》也换成了《潜伏》，王大爷的晚餐圆满结束了。
此时，窗外完全黑下来，夜空里繁星点点。对老两口来说，希望正如这点点星光，微弱却能穿透黑暗，照亮这简陋的农家小屋，照亮这三口之家的美好未来。
03
老王这几天有点儿烦，因为一个人。这人是他的发小，后来当了局长。这人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却也深深伤害过他。这次他要请他吃一次饭，他找了县城最好的饭店，买了自己平时只能在梦里见到的1573。但这人告诉他——我不去！
6年前，儿子考某个局的公务员，以优异成绩进入了面试。有人告诉他面试水很深，里边没人很容易被挤下来。老王慌了，但随后心里又升起巨大的希望，因为这个局的副局长是他的发小。权力这东西，在很多老百姓看来无所不能，前些年村里的二坏被对门的黑三儿欺负了，就告诉了在派出所当所长的三大爷，三大爷叫人开着警车在黑三儿家门前转了几圈，黑三儿立马就怂了。经人指点，老王凑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惴惴不安地去找这位发小。发小很客气，但坚决不收钱，并郑重告诉他，让孩子好好准备，好好考，他帮不上任何忙，全得靠孩子自己！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老王不知所措。“肩膀不齐了，兄弟没得做了。”从副局长家出来，老王心里无限悲凉。
但这次，已经当了局长的副局长，这位曾经的发小，却帮了老王一个大忙。在局里组织的科级干部竞聘中，老王的儿子脱颖而出，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这位发小局长全力举荐。这让老王感激不尽，他几次三番去给局长送钱送物，但都被挡在了门外。那就先请一顿饭当面表达谢意吧，但又遭一口回绝。越是这样，老王心里越不踏实，他不能欠下这么大一个人情。犹豫再三，打通了局长的电话，他告诉局长，如果还把自己当兄弟，就赏脸吃个饭。电话那头，局长哈哈笑起来，告诉他，好吧，我去，但一定要在你们村里吃，一定要吃鸡！
40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两个黑衣人偷偷拧开一个院落的篱笆门，轻手轻脚走到院落一角的鸡窝旁，慢慢挪开挡住鸡窝门的石头，打开小门把手伸进去，旋即一只鸡被掐住脖子从里面拽出来，可怜的鸡两腿乱蹬翅膀乱拍就是叫不出声。两个黑衣人快速掠过漆黑而静寂的街道，来到村头鱼塘边一座低矮的房子里。这两个人，一个是少年老王、一个是少年局长。房子是老王的爷爷看鱼塘时住的，这两天正好空着；鸡是老王二姨父家的，那是二姨等着过年吃的大公鸡！
两个少年在扫地风炉子里架好木柴，把爷爷的洗脸盆放到炉子上——当然这盆肯定也洗过脚，他们把收拾好的鸡放在盆里，加上水，放入盐、辣酱、一瓣大料，这是爷爷这里能找到的所有作料。炉膛里的火熊熊烧起来，一种在过年时也很少闻到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小屋。伴着夜色，两个少年吃光了一盆鸡，喝光了爷爷的多半瓶烧刀子，然后胡乱躺在炕上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然后就被寻迹而来诡计多端的二姨父捉拿归案了。

如今，老王成了鱼塘的主人。他养了一群鸡，这些鸡成天在鱼塘边的草丛里溜达，在周围的林子里瞎逛，想去哪就去哪，想睡觉就睡觉，想打架就打架，它们是这世界里最自由的鸡。老王挑了一只不到一年的大公鸡，宰好剁成差不多大的块，放在清水里浸泡半小时，然后放到一个砂锅里，放水没过鸡块，加葱姜片、大料，大火烧开后，加入蒜蓉辣酱、盐，转小火半小时——砂锅清炖鸡就成了。最高端的食材，往往需要最简单的制作，对于在重油、重盐以及五花八门的佐料轮番轰炸下已完全沦陷的味蕾而言，这清炖鸡或许是真正的美味。
一锅鸡快吃没了，局长带来的那瓶茅台也快喝干了，老王也终于问出了那个郁结在心头很久的问题，于是两人有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当年儿子考公务员时为什么不帮忙？”
“因为真帮不上忙，如果插手进去那违反规则，甚至犯法，就是我爸爸来求我，我也不会做。”
“可有些人就在这么做啊，他们难道不怕？”
“他们怕不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这是我的职责。而且我觉得，这些人败坏了正常的游戏规则，他们走不远。”
“但有些人真就凭这个上去了。”
“这种情况的确有，一些人凭着上不了台面的潜规则成功上位了，沾沾自喜还到处吹牛，这些人已丧失了基本的耻辱感，我不希望你儿子成为这样的人。”
“那你这次为什么又举荐我儿子？”
“因为他的确优秀啊，在正常的组织程序下，我有义务举荐他，这也是我的职责！这和是不是你儿子没有一点关系，你不用知我人情。”
“我还是希望你能多帮帮他。”
“这是自然，我也希望我做对的一些事能对他有所启发，希望他的路能越走越宽，堂堂正正地做人，至少在某些污浊中能保持一丝清醒，在某些不堪中能守住起码的尊严。”
夜色中，鱼塘美丽而宁静，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芬芳。两个从小长大的好朋友默默对视着，目光穿透苍茫的夜色，清澈而明亮。
        04
        清冷的灯光下，刘工程师和杨老师正在吃晚饭——西红柿打卤面。西红柿卤鲜红透亮，均匀的蛋块点缀其间，仿佛朵朵盛放的小花。一盘细细的黄瓜丝，切得很匀，摆得很齐。两人默默吃着，杨老师不时往旁边的另一个碗中加一勺卤、夹几丝黄瓜。满头银发的刘工程师不时抬眼望向窗外，浑浊的眸子里似有泪光闪烁。19年前的今天，他们唯一的女儿小艾永远离开了他们，那时她刚满20岁。
        杨老师38岁时生了小艾，丈夫刘工程师那时42岁。小艾的到来，为这个中年得子的家庭带来了巨大欢乐。小艾聪明、懂事，从幼儿园到中学都是班里的佼佼者，高中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考入南开大学。
        小艾文笔很好。他写过爸爸设计的大桥，写过妈妈教过的学生，写过这个幸福家庭的点点滴滴。她爱吃妈妈做的西红柿打卤面，在她笔下，妈妈就像九天下凡的仙女，给他们带来了天宫里的美味佳肴。“妈妈和面前会在面里加1小勺盐，然后一点点加水，水不能多，也不能少。妈妈擀面就像变魔术，面团在她手里不一会就变成薄薄的面片，然后又变成细细的面条。”“妈妈做的西红柿鸡蛋卤简直是一绝。她先把饱满的西红柿浸入开水中，5分钟后拿出来用手轻轻一剥，西红柿就没衣服穿啦。妈妈告诉我，西红柿卤好吃的关键一是热油二是勾芡。热油能充分激发出西红柿的香味，均匀的芡汁能让鸡蛋更加鲜嫩。”“我饭量很小，但每次吃妈妈的西红柿打卤面都会吃两碗，每次吃完都要大声对爸爸说，我们要向妈妈抗议，下次别做这么好吃了，她是要撑死咱们啊！”

        大二上半年，小艾时常腹痛，人日渐消瘦，去医院检查，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降临到这个家庭。胰腺癌晚期，小艾剩下的时间最多一年，也可能不到半年。
        小艾生命中最后几个月是在医院度过的。看着孩子一步步走向死亡，两口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透过监护室的大玻璃，看到脸上扣着氧气面罩，浑身插满管子的孩子，已是花甲之年的这对老夫妻抱头痛哭。
        最后那段时间，小艾已吃不下任何东西。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比恐惧，每一次从止痛药的麻醉中醒来，她都紧紧握住妈妈的手，浑身不住颤抖，她让妈妈抱紧她，让爸爸靠在她的旁边。她告诉他们，她太疼，她好冷，她害怕，她看到了无边的黑暗。弥留之际，她断断续续地说想回家，想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在那个温暖的小屋里，想看妈妈做面时的样子，想吃西红柿打卤面，那是妈妈的味道……
        小艾住过的房间没有任何变化，老两口每天都会到屋里看看。小艾在相片里微笑着，那么漂亮，那么阳光。冥冥中女儿向他们走来，那是她第一次学走路的样子，那是她第一次叫爸爸妈妈的声音，那是她第一次把奖状拿回家来，那是她第一次走进大学的校门……
        面条吃完了，老两口坐到属于小艾的那把椅子旁，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早已说好，谁也不许哭，女儿只是出远门了，他们要好好活着，守护好这个家，等孩子回来。
   ……
        这是人类的晚餐时间。在某种程度上，这已不是现代人晚餐的常态。在这快节奏的社会里，在这金钱和权力向生活全面殖民的空气中，晚餐承载了太多的社交和娱乐功能，相比之下，一顿单纯而安静的晚餐显得那样亲切而弥足珍贵。
   这是一种善良、一种纯粹、一种清醒、一种真情。
   这是最温暖、最动人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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